沈渭滨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前言
年的中国,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性社会,就像马克思描述的那样,犹如一具小心地保存在密封棺材中的木乃伊。
封闭性原是封建社会固有的特点,不独中国为然。与西方国家相比,中国由于特殊的地理条件和漫长的人文历史积淀,直到19世纪中叶,仍对世界处于闭目塞听的浑沌状态。即使王朝已日趋沉沦,内囊也兜底翻了上来,谁也无法阻止它衰败的趋势。那么,作为社会精英,号称“四民之首”的士大夫,在这个过程中有何表现?
中国的士大夫自小接受的是儒家那种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的教导,“士志于道”成了他们根深蒂固的价值观。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他们把澄清天下,作为自己的职志。按理,面对国家衰败,他们应该有积极的作为,做社会的中流砥柱。然而,验之于嘉道年间的事实,可知情况并非完全如此。
颓风世运,可以使良知未泯者为之奋起,更可使苟且庸劣者醉死梦生。康乾盛世的余绪,养成了人心风俗的侈靡腐化。嘉道年间,京师士大夫们依然褒衣博带、雅歌投壶,唱诗结社之风,不减当年之盛。京师中几家著名饭庄,常有一批批文人、京卿,设宴豪饮,艳诗丽词咏唱不绝。稍稍风雅者,则邀三五同好,携仆役小厮,悠游于陶然亭、西山等僻静处,小酌清谈,海阔天空,国是政事,全不在心上。卑下者,四处钻营,或投帖拜入某相门下,或备礼巴结上司,捞取功名利禄,得半世快活。不肖之徒,则勾结官府,包揽词讼,武断乡曲,草菅人命;“道德废,功业薄,气节伤,文章衰,礼义廉耻何物乎?不得而知”,成为社会的一群蛀虫。
士习贱恶,人欲横流,刺激了一批研求理学的士大夫们标格清高,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他们常常以讲学的形式,相互砥砺,力图用诚意修身来达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其中,以湖南善化(今长沙市)人、时任太常寺卿的唐鉴和翰林院侍读学士、蒙古正红旗人倭仁,最孚人望。
唐鉴,字镜海,年(乾隆四十二年)生,年(嘉庆十四年)进士,历任翰林院检讨、浙江道监察御史、广西平乐知府,累官至江宁布政使。其人为官清正,为学宗洛闽诸贤,尤其推崇清初理学家陆陇其,以为传道之首,著有《学案小识》,是嘉道年间著名的理学家。年(道光二十年),内召为太常寺卿,甫到京师,因其学问人望,立即为研求理学的京卿士大夫所推崇。蒙古倭仁、六安吴廷栋、罗平(今属师宗)窦垿、师宗何桂珍,皆从其考问学业。后来,湘乡曾国藩也参与问学。唐鉴主张学问应精研一经,然后才能旁及其他;读书首应先读《朱子全书》,因为义理之道全在其中;为人应讲求气节,而修养之法全在时时内省,所以必须每天按时静坐,闭门思过,狠抓私欲的一闪念,痛自刻责;平时应将各种违反道德规范的过失记出,以便警鉴。这一套源自思孟学派的“慎独”功夫,在唐鉴手里发展为“研几”和做札记的方法,作为日课,以达到修身养性、克己复礼的目的。当时,最受唐鉴器重的,便是倭仁。
倭仁,字艮峰,乌齐格里氏,蒙古正红旗人,年(嘉庆九年)生于河南,年(道光九年)中进士后,一直在翰林院任职。他最笃信唐鉴的教学方法,“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皆记之”,用作自我反省的戒鉴,导向道德的至高境界。他认为“研几功夫最紧要”,若失此不察,“则心放而难收矣”。正因为他力图把修身养性和读书结合起来,经年不辍,后来成了咸同时期著名的理学家和同治帝师。
唐鉴、倭仁等人,面对国运日蹙、文人无行,力图通过诚意修身达到道德的自我完善,把学术、心术、治术联为一体,企图实现“内圣外王”之道。这较之那些苟且偷生和士林中的卑劣者,无疑有着较高的德行和操守。但他们太刻意注重自我修养,拘泥于闭门思过,空谈性理,不免流于疏阔迂腐,结果,“言经不适于用,言史又无裨于身”,“询以家国天下治安之策,则茫然无所得”,完全是脱离实际的一套。当同治年间,在创设京师同文馆天文算学馆之争中,倭仁极力反对学习西方,提出“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认为“师事夷人”的结果,中国将成为夷人的天下。传统文化价值观所导致的“天朝之大”,显得迂腐而可悲。
对于每况愈下的国势和厌厌无生气的政局,最敏感而力图有所作为的,是一批以经世致用自励的文人士大夫。他们大都是出生于乾隆末期至道光二十年、五十岁上下的知识分子。虽然身份、地位不同,却有着大体一致的抱负,主张通经致用,以“明道救世”为己任。
“明道救世”的主张,原是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揭橥的。他认为通经硕儒必须注意“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为学的目的即在于探索解决现实社会中的国计民生问题,“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所以极力主张“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把“明道救世”解释为儒学经典中原有之义,作为通经致用的目的和手段,以实践儒者“救民于水火之心”。
嘉道年间的经世论者,对此无不大加弘扬,并以此自励。例如,龚自珍提出“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的说法,指出“是道也,是学也,是治也,则一而已矣”,把道、学、治三者统一了起来。包世臣认为“士者,事也,士无专事,凡民事皆士事也”,因而自少即“慨然深究天下利病”。汤鹏鉴于社会日趋贫乏,主张“医贫”“尚变”,所著《浮邱子》一书四十万言,“大抵言军国利病,吏治要最,人事情伪,开张形势”,集中表达了他的经济、政治主张。魏源则善于以史为鉴,对军屯、漕运、盐政、水利尤为注意。年(道光五年),曾协助时任江苏布政使的贺长龄编辑《皇朝经世文编》,成为清代著名经世论者。徐松致力于西域水道及新疆建置、钱粮、兵籍的研究。他的学生沈垚则精于山川地学,所撰《西游记金山以东释》一书,时人誉为“遐荒万里,如在目前”。梁廷枏对粤海关沿革的研究,成了当时知时务的主要代表者。此外,如黄爵滋、姚莹、张际亮、张穆、何秋涛、张维屏、管同等,莫不在各自的著作中阐述经世致用的思想和主张。因此,嘉道年间的经世论者,大多是力图挽救清王朝困境、倡言变法图治的改革家。
但是,这群忧国忧民的改革家,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制约下,大多只能从传统文化中去寻求救国救民的方案。诚如龚自珍所自嘲的那样:“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传统的知识结构和社会的封闭性,限制了他们的视野和洞察力,他们对中国以外的世界缺乏了解,往往囿于所见,“皆以侈谈异域为戒”。所以,他们的诗文中有对衰世的抨击,有对“三代之治”的向往,有对民众疾苦的同情,有对王朝弊政的革新主张,甚至有以血缘为纽带,用“农宗”改组社会结构的乌托邦方案,唯独没有对世界的理解和认知。他们的经世视野在内而不在外。
始于年的鸦片战争,在中国的编年史上,无疑是一个重大转折点。它划分了中国的古代与近代,标志着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开端,造成了中国社会千年未有的大变动。这场侵略战争,本意是要把中国变成西方的商品市场和原料供应地,迫使东方最后一个封建大堡垒沦为西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附庸。然而,侵略者始料不及的是,他们轰开中国大门之时,也轰醒了中国人。中国人为了反侵略而向西方学习,又在向西方学习的失败中,认识到西方文明的真面目,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和掌握国家命运的历史责任,终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完成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大业,走上了社会主义的道路。正如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所说:“西方资产阶级的文明,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方案,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一齐破了产。”这虽是长达整整百年的民族觉醒过程,但它毫无疑问是中国人宝贵的精神财富。
在这漫长的政治觉醒中,中国士大夫乃至清政府,面对中西交冲,有何表现?传统经世之学,在外敌入侵和西学东渐的逼拶中,怎样由内而外地延伸,成为谋求自强和变法维新的理念价值?近代知识分子在危亡刺激下如何形成一股新的社会力量,并在反帝反封建斗争中起了先锋和桥梁作用,他们的政治意识和文化价值观对社会产生了什么影响?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化,为适应社会大变动的需要,怎样走出原生态而演变为新型的社会政治理论,并因之新陈代谢,生生不息?在这种世路和心路的历程中,有哪些人和事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