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lasmiddot黄昏书by

《Atlas·黄昏书》

byHagio

文案

主啊,赐给每个人他自己的死亡。

这个死,来自他的生命,

有他的爱,感觉和苦难

  ——Rilke

作者微博:

卡洛_Jalo

原文链接:   夏亚仍悄悄跟在尼尔身后。透亮的月光在柱廊间缓慢地转移,浮雕的阴影如绸缎般滑动,刻在石柱上的众神似乎也因此有了动作与饱满的躯体,白臂的真理女神站在冰川之巅,伸出左手指引众学者编写卷轴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此时此刻。

  在离夏亚不远处,尼尔带着长长的影子在空阔的石廊中疾行,如拖着一条淡蓝色的披风。他的脚步声又急又乱,马靴几乎是重重踏在大理石板上,偶尔会有正安静翻看书册的学者对这急躁的年轻人投来不满的眼神。不过青年似乎已经对身周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昂着头直视前方那些浪涛状的巨型拱门,如同世界上唯一的帆正迎向风暴。

  夏亚步履轻盈地跟在尼尔后面。她能明显察觉到,自从同那位黑衣的骑士交谈过后,尼尔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就像刚刚醒了酒。不过这份清醒反而让夏亚担心,因为少女本能地确信:尼尔一定是怀揣着某种不愿告人的目的。而她也记得爷爷说过,理智的人要是干蠢事,能比醉汉干得更糟更可怕。

  少年攀上宽大的石阶,三扇雕工精繁的落地石窗投下恢宏的影子,行人与之相比简直就像火柴棍。

  尼尔三步当作两步地纵身跨上石阶。他本来低着头,忽然正正踩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刚好有下行的学者挡住了他的路。少年抬头一看,正是白天赠给他鸢尾花的那位博士。

  她戴着一张镶了细钻石的银色发网,将光泽漂亮的白发拢起,西比尔妇女常会盘这样的发辫。尼尔见过不少帝国上流的小姐太太,美人们都梳着各种精心设计过的发型。但没有一人能像这位学者般,可以将冷冰冰的气质作为一款无比贴合的首饰穿戴。而且银发很少见,尼尔不禁想起了老师。

  少年望着伊西斯博士发愣,完全忘了自己的行为并不得体。直到伊西斯主动开口问候,尼尔才回过神来,窘迫地挪开身子为长者让道。

  “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伊西斯十指交叠,看了看少年怀中的书籍。

  尼尔拼命摇头。他怕伊西斯追问起关于鸢尾花的答复,赶紧打马虎地颔首致意,抱着书本跑走了。

  夏亚也小跑着跟上尼尔。小姑娘向伊西斯博士简单地行礼问候,可学者没注意到。伊西斯站在原地,目光仍未从远走的少年身上收回,那样子像是焦灼的父母在傍晚时等待迟迟不归的孩子。夏亚留意到这点却没工夫去细想,因为尼尔腿长个子高,她就要追不上了。

  他们一路向着神殿深处,好几回穿过漫长的走廊,一次次上下极高的台阶,众多侧殿与廊厅被他们抛在身后。夏亚能肯定,尼尔一定是想去供奉着巨大的女神像的内殿,白天卢西奥曾带他去那儿查看了老师的名册。她有些惊诧,尼尔明明只来过一次,却能毫不犹豫地从迷宫般的岔路与架在空中的纷繁的拱桥中辨清正确的方向。这座神殿遗迹的内部有着庞大的地下空间,因此它实际的体积要比宏伟的外观还要大得多。

  终于,尼尔再一次来到那扇敞开的石门之前。白日老学者领着他进入这门时,他还天真地怀抱着一线希望,以为自己是被世界推动着来到这里,寻求能让事情一了百了的办法。然而等从中走出时,他却一无所有了。他的确来到了幻想已久的学院,可他得到的只是众人的劝说,劝他将一切希望都捐弃在这扇门内。

  尼尔能肯定,如果佩列阿斯先生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劝自己放弃。老师时时刻刻都是个很理智的人,对事态的发展保持着绝对清醒的认识。尼尔回想着和老师相处的种种,以及那些佩列阿斯不愿解释的偏执行径……

  如今发生的一切,佩列阿斯应该很早就预料到了。他一定是最早放弃的人,精细地估算了剩余的时日,然后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一方面接受了命运的走向,一方面又不希望这些无可改变的沉重事实影响到尼尔。

  尼尔抬头望向雕刻着满天星座的穹顶,站在与老师同等的位置,正视那些曾向孩童的他隐瞒的真相。

  他终于能理解那个人。

  “老师我明白你的选择了。可是我要选另一条路,和你完全不同的路……看着我吧,你会知道的。”

  尼尔摩挲着剑上的金星装饰,深吸了一口气,像悬崖边缘跳水者般迈出了那一步。

  满月的光辉自镂空的天顶与拱形石窗透入,河流纹状的阴影恰好投在地面,况且内殿中本来就有人工引水的溪流,于是虚与实的河图在此刻交汇合一,映耀在石壁上柔波如水银般微微晃动。尼尔长叹,没想到这遗迹比白天还美,似乎也宽广了不少。

  少年略微拘谨地四处打量。好在只有星星零零几位学者在工作,并没有人太   立于内殿两侧的真理女神像分别伸出各自的左右手,在空中彼此相握。两尊石像是那么巨大,几乎和这惊人的内殿一样高。她们一人佩剑,另一人则怀抱书籍。因为墙壁采用了镂空雕窗的设计,海风能够直接吹进室内,因此两位阖目状的女神都身披青苔。不过奇怪的是内殿的石雕和神像都保存颇佳,并没有被海风吹蚀得太严重,尼尔不知道伊巴涅先民究竟是采用了怎样的技术才做到这点。少年仰头注目两位女神,在心中默默倾诉了自己的意图,以便事先请求神殿主人的谅解。

  他不由地咽了咽,故意做出一副很自然的姿态走向那朝向海洋的祭台。

  圆形祭台由一整块巨石雕凿而成,台阶有点滑,少年走得很小心。带有雨气的海风愈加烈性起来,寒意刮向尼尔的额头。不过尼尔现在浑身热得很,冒险的念头鼓动了少年滚烫的血液,驱使他跌跌撞撞地去寻求那一点微光。

  尼尔把书堆放在脚边,观察着祭坛上那面三角形的水晶墙体,细细回想着今天卢西奥是如何使得老师的名册在此显现。他抱着胳膊思索了一会儿,又坐下来翻书。这些书是他傍晚时去找古兰尔借的,书里夹的纸片上记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可见少年凭借真言咒从术士那里套了不少话。

  尼尔蹙眉托腮,盘腿而坐,不时还把自己的金发揉得乱糟糟的。尽管不情愿的术士已经给他讲解过好几遍,可他现在要去厘清这些绕七绕八的理论还是艰涩不已。勉强把书翻过一遍,尼尔气鼓鼓地起身:“算了,也只能这样了哼!反正卢西奥做的那套我还记得,他叽里咕噜说的那些咒言什么的,我也大概记得读音……试试看!”

  少年深呼吸,极其肃穆地尝试了一会儿。三角形水晶墙仍毫无反应,其中的绿焰幻动出各种形状,就像在嘲笑少年的无用。

  “呜……见鬼。”

  就在尼尔左右犯难时,有人在他身后气呼呼地说道:“真是的,简直看不下去!”

  尼尔一回头,发现夏亚正在翻看搁在地上的书。他想搪塞过去,可少女抢先说道:“就算是学徒也没法调动那么多能量来查看名册,更别说你是个门外汉。之前吓死我了,以为你要去干什么呢……”

  尼尔更着急了,他努力回想卢西奥所做的程序与手势,然而不论他做什么,都得不到哪怕一丁点儿回应。

  夏亚盘腿坐在地上,叹息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做些什么吗?”

  少年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劝说你,也没资格……因为当年我也这么尝试了,我多希望自己曾经真的做到了什么,哪怕能摸到奇迹的尾巴都好……”

  尼尔忽然想起夏亚的父母也是耗尽了名册而去世的,她也曾处在他如今的立场。尼尔不由地看了小姑娘一眼,两个孩子的目光短暂地相接。这一瞬间的对视并没有使他们感到社交上的不适,因为此刻的两人有着相似的目光——但凡注目过命运那不可抵挡的溃退的人,都不可能不熟悉这种痛感。他们望着对方,感觉就像在看自己,如两块同样的沉重的铁,被分别搁置在天平不安的两端。

  尼尔阖目,他完全明白夏亚。只是他不会再听任何人的劝阻,已经没有时间了。于是他翻了翻笔记,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大人们都会劝你的,”夏亚冥思了一阵后站起身,向尼尔伸出拳头,“但我不是大人,所以我想对你说……只要还有希望就别放弃。”

  云层流过,月光重回大地,照亮小姑娘泉水般的双眼。她目不转睛,就像在看多年的老搭档。尼尔想说一些客套话表示感谢,却始终说不出口。他想起在教堂墓园的那个夜晚,叶夫尼也是这样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无言的热忱。只有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某人,才会那么看人家。或许骑士团的人们就曾如此注目着海因……想到这里尼尔苦笑着摇头,只好也伸出拳头和夏亚碰了碰。

  夏亚让尼尔站到一边,给他完整地讲解了一次。虽然她作为学徒确实无法驱动水晶墙中的能量,不过夏亚用小孩子的方式把理论流程讲得非常直白,以简单粗暴的风格来手把手地教尼尔。有了伙伴的指导,尼尔倒是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夏亚就让开位置,让尼尔自己去尝试了。

  “你记性真不错,光是靠死记硬背,发音竟然还能说得八九不离十……只是说得真难听,我看您以后还是好好上学吧。”夏亚抱着胳膊冲尼尔吐舌头。少年刚想开口反驳就被夏亚骂了回去,小姑娘让这位呆头呆脑的学徒集中精神。

  尼尔难为情地缄口不语,心想佩列阿斯先生一定很为难,要把这么不擅长念书的他当做学生。尼尔阖目,想起老师打开图书馆的门,等着极其不情愿的他进去,坐回窗边的位子上。为了让他乖乖呆在书桌前不乱跑,老师会先给他一小块蜂蜜,然后才去拿当天要学习的书。在上课的时候,他们两人相对而坐。佩列阿斯先生耐心地讲着,尼尔不敢分心去看窗外下雪的森林,就一直盯着老师的眼睛发愣。那双金眼多漂亮,让他不仅仅想到流动的蜂蜜,还有从冰天雪地的室外回到家时看到的炉火,湖面上夕阳的波光,以及……不,他停止了一切比喻。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替代这种金色。

  这眼瞳的色泽,只能属于这个人。

  只能属于他所凝视的永恒。就在光明从深处飘起的那一瞬间,尼尔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正见过光芒的时刻,只有在那扇落雪的窗前。老师就坐在他对面,长发微垂到书上,修长的指尖沿着字句,偶尔在重要的停顿处轻轻敲打。而他,他就看着他。所有的声音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他所凝视的,是金色的深渊。

  水晶墙中浮现的光辉使夏亚目瞪口呆,她真的没想到尼尔能做到!她几乎是跳起来喊道:“对,对!继续念那个咒言!集中精神,别分心——”

  如同要以全部的力气推动巨石,尼尔手上的肌肉绷得生疼。空气中细微的波动逐渐穿过他的身体,沿着伸出的手臂流向指尖,在他掌心聚集。卢西奥呼唤名册时,迅速聚集的能量轻快如溪流,而尼尔做起来就却像是在费力倾倒笨重的铁水。

  夏亚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三角形水晶墙内,绿光缓慢地凝集,书页的形状隐隐显像。

  “‘万物在此,我只呼唤你的名字’。”

  上下唇微微相合,舌尖轻碰上颚,嘴型顺势张开,最后从闭合的齿间吐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如此简单的事,尼尔却几乎花费了整个世界被创造的时间。

  “!”

  霎时间,仿佛音叉与星辰碰响,清脆的鸣响在尼尔的鼓膜深处震荡,一切都随之旋转。少年恍恍惚惚地抬眼,感觉自己是被装入瓶中,于浪尖起起伏伏。他依稀听到夏亚在喊他,又听不清变形的词与音。

  在他的感官中,四周在变得无限广大,不知延伸了多长时间之后又瞬间坍缩。他终于稳定下来,找准了自己身在的那个点。

  “尼尔你没事吧?你小子竟然能……”小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尼尔捏了一下手指,身体的感觉又回来了。他顾不得什么,赶忙看向水晶墙——

  残存的名册晕着一层微光,悬浮于晶体之中。确实是佩列阿斯先生的名册,和他之前所见的一样!海风吹拂,水晶中的纸页竟也能随之颤动。而书于其上的名字时隐时现,难以辨清。

  他没有时间兴奋了。

  “夏亚,请你帮我把那本书拿来。”尼尔信手就指了最远那本。

  少女走过去拿。就在她抱起书本时,沉钝的回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夏亚一回头就看到石英墙此刻的质地变得液体一般,而尼尔竟然将手伸向那残页,涟漪模糊了名册的影像。

  “别碰!”

  来不及了。

XXXII.

  两个孩子站在湖边。

  “咱们别瞎折腾了,如果凭借学徒就能做到这种事,那学院的秩序早就乱套了……还是回去吧。”他右手紧紧抓住怀里的书本,左手被同伴牵着。

  “不试一下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少年的蓝眼睛中倒映着破晓时分的湖水,像是瓷做的,“不过还是看你,如果你不想,我们就回去。”

  仿佛要被这双碧眼吸进去,他一下子失去了语言,或是说他瞬间就获得了某种难以言状的信心。因为这少年天生拥有一种笃定的气质,似乎从来不会对未知的前方感到恐惧,就像海上恒固的航标。

  “我想和你一起,海因。”他低下头,把自己所知的咒言与运行这个法术的方法告诉朋友。这确实是个比较复杂的法术,他耐心地为海因讲解了几次,两个孩子还讨论了一会儿。

  海因忽然问他:“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知道,海因这么发问并不是在怀疑自身的能力。他也深知自己正逐渐陷入一种可怕的狂迷:只要是这个少年所确定的方向,他便无法再以常识评判,只是本能地去追逐,几乎像是一种信仰。这很危险,他一再提醒自己。但来不及了,这种狂热早已渗透到他心绪的最深处,不论是醒或是睡,他都是醉的。

  他捏了一下海因的手,笑道:“让我们去把金星升起来吧。”

  “那就来吧,我的朋友!”海因快活地笑着,拉着他就往湖水里走——

  会掉下去的!他吓得赶紧闭眼。这湖非常深,就算是靠岸的地方都看不见底,况且他不会游泳。如果两人掉到水里,恐怕就算是擅长水性的海因也没法救他。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朋友的手,同时又下定了决心:必要的时刻他一定会及时松手。只要海因会游泳就行了,他自己倒是没关系。

  “瞧呀,快瞧呀——!”少年兴奋得嗓音发颤。

  就算很多年已经过去,他仍无法忘记海因当时的声音。因为不论是谁在黑暗中听到这呼唤,他不需要看到任何景象就能够事先知晓:自己一生中仅有的几个最快乐的时刻,其中之一就将发生在这里。那种从未与人共享过的,纯粹的快乐。

  双脚对湖水仍毫无感知,他睁开眼——冰,他们站在冰上,这可是夏天!而少年每往前一步,脚下的湖面就冻起坚冰,正如举行命名礼的学者们曾做到的那样。

  “你瞧,我就说能做到的!我说过的!”海因笑着,拉着伙伴跑起来。

  他也忍不住笑道:“别、别跑,太滑了会掉到水里的!”

  “掉下去我就把你捞上来,没事。”

  湖面迅速划出一道银闪闪的直线,冰轨向着湖中心的石台延伸。深绿的波光中,两个孩子奔跑着,好像只是跑过初夏的田野。

  事情就应该这样的,非如此不可。他本能地确信:如果现在不这样选择,他以后肯定会无限懊悔。

  于是尼尔毫不犹豫地朝老师的名册伸出了手。当手指陷入水晶墙时,那与常识相悖的触感让他背后一凉,感觉像是摸到了浓稠的液体,而且冰冷异常,就算在一月时将手伸进北方的河都不至于如此刺骨,寒意没过手腕。而且当手指越接近名册,那绿光就愈发紊乱。被电击般的疼痛感沿着他的手臂往上窜,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浑身是汗,半边的身体都被麻痹了。

  “别碰!”

  来不及了。就算夏亚和周围的学者们发现了他的意图,也来不及阻止。

  尼尔眼中只有那片残页。

  之前古兰尔已经告诉过他,在举行过命名礼之后,最初的名字就被献给“书”,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再想起。尼尔特意去找卢西奥确认过,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就算卢西奥是看着海因和佩列阿斯长大的,也无法想起佩列阿斯的本名。只有本人才能够记住。

  少年当时也发问,名册上不是写了所有者的本名吗。古兰尔为此解释了一通,尼尔也只是听懂个大概:名册就是名字本身,只是不再以文字或语音的形态存在。

  冥冥之间,尼尔有个想法:既然老师的名册快耗尽了,那他应该先知道老师的本名,那个“书”相联的真名。或许……他就能知道接下来还可以做些什么。尼尔初次见到名册时依稀看到几个字符时隐时现,他当即就想到了老师的学者袍。小时候很他喜欢去拉老师的衣裾,因为每当他触碰那雪一样的布料,学者袍上不断变幻的阿贝尔文就会闪现温柔的银光,古怪的文字微微亮起又黯淡下去。他很希望老师每天都能穿这样漂亮的衣服,不过佩列阿斯先生告诉他,这是学者在很正式的场合才会穿的礼袍。老师也曾答应过他,等他成为了真正的骑士,一定会以最庄重的仪容去见证他的受封礼。

  强烈绿光汹涌如山洪,瞬间就灌满整座内殿!沉钝的回音刺得人耳鸣头疼,就像数千座大钟同时敲响,层层波动在空气中来回震荡。这里并没有能够制作强大的防护魔法的术士,比起被尼尔激起的神殿所深藏的力量,学者们能够调动的法术微乎其微。有人试图阻止少年继续涉险,但唤出的法术就像风中的烟雾般被吹散了。海风忽然变得灼人,夹携热流疯狂地撞击墙壁,像是有了形体般猛烈地撞在人身上,刮得人们根本无法挪步。尼尔听到身后有喊声,可也只是听到而已。

  离尼尔最近的夏亚勉强斜着身子,抵御着烧眼的强风挪到尼尔身边。她想把尼尔从法术的漩涡中拉开,可刚一碰到少年的手臂,一股巨大的推力就让小姑娘跌倒在地。

  作为“书”庞大体系中的末端,名册直接与本源相联。当遭遇到程序之外的干涉时,体系中蕴含的强有力的能量便以名册为出口,以抵御侵入者。石英墙表面搅动出一个漩涡,狂暴的流动感不断向外喷涌,那也不是风,而像是空气本身就被扭曲。尼尔有几次都差点被无形的巨力刮倒在地,手臂感觉也像是就要被粉碎一般。

  还差一点点——

  名册的残页如居于风暴核心,带着浅金色微光的字符时明时灭,如同呼吸于无梦的睡眠。

  “你答应过我的——!”尼尔奋力伸手向前,巨大的阻力绞着在他的手臂,关节被拧得咔咔作响。

  他想要的一切,不过是再次握住那个人的手。

  那双冰凉的、柔软的手。

  终于,尼尔看到自己的食指触到了残页卷曲的边缘。他只有靠视觉来确认,因为左手已经没有触感,似乎剧烈的疼痛就是手臂本身。

  如同老师的学者袍上的银色纹章曾在他的触碰下显现,名册之上的字符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尖锐的热流顺着血液击中他的心脏。胸口似乎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亮了一下。

  书页倏地闪现出刺眼的强光,尼尔的视界骤然白了。

  那道刺眼的强光仍在渐强。

  他几乎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沉入一片白色的真空。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误以为海洋的深处竟然可以如此明亮。

  有人拉住他的手,很温暖。那是窒息中的一丝空气,灼眼之下唯一的荫蔽。

  海因,他想叫出同伴的名字,却失去了声音。

  那少年俯身向他,笑了一下,然后轻声唤出了他新的名字:

  “佩列阿斯。”

  这是海因给予他的名字。

  是的,他阖眼,在心中重复了一次。海因给予他的名字……从今往后,他将以这个名字活下去,他的名字是佩列阿斯。

  声音回来了,暴乱的光亮也在散去,被撕裂的世界缓慢地愈合。

  尼尔躺在地上,紧缩的瞳孔在适应着逐渐平和的黑暗。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他的意识仍沉沉地依附着大地,不像人们传说的死亡时那般灵魂向上飘荡。

  透过镂空的石雕窗,星斗在白光的退潮中重现。云层再次将满月遮蔽,雨点落在脸颊,尼尔眨了眨眼,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动作。

  原本淅淅沥沥的雨俄而响彻起来,滂沱大雨降在寂静之上。

  “尼尔,尼尔!”

  他看到好几个人围住自己,可是雨下得太吵,他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话语。

  银发的伊西斯博士匆忙走来,她握住少年的左手,在他耳边低声念了一段咒言。

  身体和意识再次合一,尼尔试图坐起,但刚一动弹心脏就疼得像被火烫了似的。伊西斯轻柔地托住少年的上半身,摇头说道:“别动,你的心脏刚刚被防御法术击中了。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所以……”

  头发湿漉漉的小女孩在旁边捂着眼睛啜泣,而年迈的西比尔妇人也用一种即将掉眼泪的神情看着他,这真让他受不了,怎么能让女士哭呢?

  尼尔刚想开口道歉,伊西斯博士就再次摇头,她将手覆在他的前额,念起安睡的咒言。

  于是少年缓缓睡去,雨声在梦中也不曾断绝。

  他看到了。

  那个人的名字。

  螺旋形图书馆的四壁是明晃晃的坚冰,旋风簌簌吹落一层霜花,亮晶晶的细末落在学者的手背,覆于戒指的金星之上。

  莫名的心悸令佩列阿斯放下了铅笔,刚刚胸口猛地疼了一下。他不由地唤出名册查看,仍是老样子。

  佩列阿斯休息了片刻。待心跳重新平稳,学者再次拿起铅笔开始工作。

  完成了这幅素描后,学者又换了一张新的纸。冰霜覆盖的桌面上满满都是少年的素描。

  同样的内容,他不停地画。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只记得……

  画上的这个孩子,是尼尔。

XXXIII.

  尼尔醒来。梦境漫长而纷杂,他却能记住每一个细节。

  陌生的房间中弥漫了略带苦涩的甜味,闻上去暖暖的,饥饿感让他想起时间紧迫。尼尔猛地起身,左臂连同心脏顿时疼得他眼前一黑。

“唔……”尼尔紧紧抓住心口的衣襟,剧烈的疼痛和晕眩感好一会儿才退去。

  有人快步走来,端给他一只冒热气的杯子。尼尔抹去眼角的泪水,这才看清是伊戈。

  “搀了止疼药的蜜酒,味道不太好但能稍微补充些体力,”伊戈扶住虚弱的尼尔,帮少年喝下甜腻的药,“伊西斯博士调配的。她说等你醒了,她需要和你谈谈。”

  尼尔努力回想着昏睡前的场景,他问伊戈自己睡了多久。不过三四个小时,伊戈的回答让尼尔稍微松了口气,他真的没有时间了。

  “我得去找古兰尔,我知道老师原初的名字了,说不定……”尼尔挣扎着要下床,却被伊戈按住了。

  “尼尔?伯恩哈德,您现在哪儿都不许去。”

  尼尔刚想反驳就看到伊戈面有愠色。这位寡言的骑士很少发脾气,起码尼尔不记得自己是否见过伊戈生气的样子。少年心虚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正想向师傅辩解,但伊戈强势地做了个让他噤声的手势。

  骑士起身,将空杯搁在桌上。尼尔这才有心思去留意这房间。

  石壁上挂着锦绣的织毯,像是帝国的风俗,如果没有这几块鲜亮的毛毯,空落的房间恐怕会更加冷清。依墙的书架摆得整整齐齐,茶炊与桌面也井然有序,只是有几本书籍与药瓶被凌乱地摆放,看得出使用者当时很着急。门口的衣架上挂着女性的帽子与毛大衣,看来这是女人的房间。

  三扇高窗的设计和尼尔祖父的房间倒是相似,外面黑漆漆一片,也看不到什么。

  “您不用解释,伊西斯博士都已经告诉我了。”伊戈将搭在椅背上的毛衬里大裘披在尼尔肩头。尼尔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银色的丝绸睡衣,不知道是谁的。

  伊戈把椅子拉到床前,翘着腿十指交叠搁在膝盖上,一副要与少年谈心的样子,但他的表情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尼尔:没得商量。

  尼尔不甘地低下头,等待师傅发问。

  “我说过的,你做事前要考虑清楚,毕竟……”

  “我有自己的考量!”尼尔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伊戈点头,并不在意学徒的失礼。他继续说道:“行,我知道了。”

  又甜又苦的蜜酒烧得尼尔胃疼,苦涩感一阵阵从喉头涌上来,尼尔呛了几下,伊戈轻拍少年的背脊。

  “我目前是你的监护者,”伊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强调这句话作为前提的重要性,“等你身体康复,就跟我回帝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已经定了。”灰蓝色的眼睛从满脸惊诧的少年身上移开,转而望向壁炉的火焰。

  “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给过你选择的余地,但你还是去以身涉险。那么我现在就收回所许诺的权益,直到你有足够的理智做出恰当的判断前,你都必须处在监护之下。”伊戈起身,背对尼尔。

  “伊戈,你听着……”

  “我说过,您不需要解释,事实已经摆在面前。近期你只要好好养伤就行,我会负责看守你的。”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况且我是成人了,不需要什么教管!”尼尔气得发抖。

  伊戈根本不理会他,信手翻看书桌上的医疗书籍。

  被冷落的少年愈加愤懑,他又补充性地叫道:“不要你管我!”

  黑衣的骑士只是径自走到壁炉前,添了些柴禾后用鼓风气使炉火更旺些。房间的温度很快就略略升高,少年澹白的面色看上去稍微好些了。

  “我本来不想跟你解释的,”伊戈倒了杯白水搁在尼尔伸手可及的地方,“不过为了让你能更加理智地看待事态……就让我们坦诚公布地来谈。假如你在之前那场胡闹中遭遇不测,佩列阿斯会怎么想?不,你先别急着反驳,听我说完。我们是持剑者,对法术与奥义知之甚少,倘若你偏要以无知的姿态去触碰那些本源的力量,后果是可以预见的。就像让一个没碰过剑的农夫上场角斗,对手一分钟内就能削下他的脑袋。还有我听说了,在法术上你有些天分,别的学徒办不到的事你却能成功。但正是如此,我不得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你,因为无法控制的天赋可能会使你走得更险,去触碰更强力的禁忌。总之你要明白,我们——我是说,佩列阿斯阁下,公爵大人以及我,都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人生。你可以自由选择未来的道路,但前提是你得……平安地活下来。”

  直到伊戈说完最后一个词,尼尔都安静地听着。他偏过头望向远处的黑暗,海浪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乎被雨声掩盖了,不过少年还是能听到。

  “我之前做了好多梦,伊戈。我梦见父母了,母亲把我抱在膝头,父亲就坐在旁边给我念画册,《亚德里安与盖因摘得金星》,是我很喜欢的画册。然后他们消失了,我看到两尊并排而躺的石像,逼真得像两个安卧的人。阿格拉娅和海因……他们看上去很幸福,也很相爱,伸出的手彼此握着。”

  少年示范性地两手相握,像是迟疑的重逢,抑或是临别前最后的挽留。

  “很奇怪,在梦里我就明白石像的意味和象征了。人在做梦时难少会这么清醒不是吗?当时我很害怕,因为我看到了第三座石像——怀抱书籍的圣人……你能猜到那意味着什么。所以我跑向那座石像,想看清他的脸是不是……不过任我怎么跑,都无法靠近。然后在我根本没意识到时,就进入了下一个场景。我走在海上,灰蒙蒙的大海,天也是一样。有七座风暴在搅动海面,样子看上去很吓人。我头顶上正好有一个倒吊在天空的龙卷风,它并不吹人,梦是没有逻辑的。然后……然后我看到……佩列阿斯就坐在那里,坐在龙卷风的底部,他在工作。我拼命喊他也听不到。”

  伊戈把盛着白水的杯子递给尼尔,少年很顺服地喝掉了。

  “中间还有很多场景,但都无所谓。只是最后一个场景……如果它是真实的,我愿意永远都不再醒来。你知道吗伊戈,我梦见我挽着老师的手,我俩穿过傍晚时分仍很明亮的森林,沿着林中路走,热风把山丘上的青草吹得东倒西歪。不远处有一座很新的石房子,院落中有高大的橡树,似乎还有可以乘凉的葡萄架。我们就住在那里。我对佩列阿斯说了些什么,他就笑,不是看小孩子的那种笑法。当时我心想:待会儿回去了,我先给他一点白葡萄酒喝,再切一些上好的干酪,他看书的时候一定喜欢。等我把晚餐准备好,再叫他过来吃。还要把窗户都打开,凉凉快快地吹着夏夜的风……”

  尼尔说得嗓子有些哑,喝过水也不太管用。他苦笑着摇摇头,眼神渐渐散开,就像又回到了梦里一般。少年即刻就回过神来,赶紧拍拍自己的脸颊,急切地辩解道:“哈,我怎么会做这种梦,真怪。”

  伊戈大概明白了什么,虽然少年自己仍云里雾里,只是他没有点破。伊戈拿出一封信递给尼尔,正是佩列阿斯最后写给卡洛亚洛的那封。

  尼尔小心地打开皱巴巴的封舌。之前他掉进河里,信件也被水浸了,大部分的字迹都被墨水晕染。

  “他的父亲对他叫道,‘你走错了路!’……当我看到……一切的景象都……右边,我已经听到了,漩涡在我们下面发出了可怕的吼声。”

  尼尔努力分辨着残存的词语,双眼酸涩得难受,他却哭不出来。在心中默念着老师最初的名字,尼尔攥紧了拳。

  “我……”

  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尼尔。

  伊戈打开门,年迈的西比尔学者走进房间。她穿着传统的滚金边深蓝长裙,仍戴着那张嵌着细钻石的发网,银发披散下来。

  两位西比尔人短暂地目光相接,然后微微颔首彼此致敬。

  “之前形势危急,尚来不及询问您的名字。”伊西斯以一种发音极轻,却很庄重的社交口吻说道:“俊朗的年轻人,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您让我想起年少时的好友:图拉尔家的赛阿达薇,自从她嫁给戈尔贡伯爵后我们就再没能相见。请恕我冒昧,敢问您是否出身许德拉家族?或者您就是新继的戈尔贡伯爵?”

  伊戈说:“她正是我的祖母,我自幼就知道您,伊西斯博士。只是您许久不曾回国,很多事都改变了。我叫伊戈,现在的姓氏是费奥尔多维塔,由女皇陛下卿赐,而许德拉家族已经不存在了。”

  伊西斯十指合拢,若有所思般缓步行至书架前,然后又仓促地转身走向床边。

  “您不必太过劳心,这些政治上的变动太常见了,不应当使学者烦恼。”黑衣的骑士低下头。

  “那么您现在……是处于怎样的境地呢?难道是流亡?”

  “我现在是伍尔坎公爵的骑士,同时也是他的血盟。所幸不必流亡或是被发配做苦役犯。”伊戈看向无精打采的少年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现在重要的是这孩子身体怎样?”

  伊西斯点点头:“卡洛亚洛先生么?听说是位温和的绅士,那就好……也是,还是让我们来谈谈尼尔的情况吧。”

  伊西斯让尼尔拉开衣袖露出左臂。只见有一串符文自尼尔的手臂内侧一直延伸至心口的位置,看上去像焦黑的链条,而且一碰就疼。

  “这要紧吗?”伊戈捧住少年的手臂。

“是名册的抵御法术,虽然不会致命但也非常强劲。假如犯禁者是学者或术士,这个链咒会锁住他们的名册,就再难使用法术了……一般情况下,它可能会给人的身体带来永久性的伤害,比如无法再进行高强度的运动,甚至是连日常生活都不太方便。况且它击中了尼尔的心脏……”伊西斯顿了顿,偏过头继续说:

“所以尼尔,你以后可能……不太能做骑士了。”

  “怎么会……”尼尔慌张地想要摸到佩剑,然而心脏像是被扣住血肉的锁链牵扯,疼得他咬牙低吟。

  “没有什么办法了吗?”伊戈猛地起身。

  尼尔满头是汗,他缓了一会儿后笑着轻拍伊戈的肩说:“没关系,反正也是我自己造成……尊敬的博士,还有别人受伤吗?是吗,那太好了,没伤到人就好。别的倒是……无所谓了。”

  他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自己骑着艾尼亚在海边驰骋。海风在他身后,朝霞的光华在他的剑上闪耀……想到或许叶夫尼曾经也是类似的心情?当得知双腿再也不能行走,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

  “我不要紧的,”冷静下来的尼尔苦笑着摇头,“嗯,不要紧。”

  伊西斯握住少年的手,似乎他们很熟识很亲密,她柔声说:“尼尔你别害怕,因为你的情况……很复杂。精通医术的乌沙纳斯博士之前也赶过来了,他亲自为你诊断,当时你还睡着。我们和几位大学者商量后一致认为:抵御法术直接击中你的心脏,从理论上来看,它应该会造成更糟糕的影响,可你现在状况算是出乎意料地好。也就是说,法术大部分的能量可能是流散了,或者是被引导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击中你心脏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所以你具体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观察才知道。”

  尼尔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可伊西斯的举止很亲切,和伊西斯相处感觉就像面对年长的亲人。尼尔想起自己从未相见的祖母。弗丽嘉一定也是这样温柔的女性,否则佩列阿斯和海因就不会那么想念她,爱她……就像《亚德里安与盖因》里写的那样。

  伊西斯霎时间又回到严肃的语调:“先生,我有点小小的私事想要和尼尔单独谈谈,可以吗?”

  “失陪,”伊戈起身,“尼尔?伯恩哈德,我会一直守在门口,希望您能安安分分地休息。”

  年迈的西比尔女人忍了一会,还是对骑士说道:“这么说很失礼,只是您的脸色确实不佳,恐怕应当补充‘金果’……我是学者,日常无需太大的耗费,长期不饮用也不碍事。然而您是西比尔骑士,苛刻的节制恐怕会有损您的健康。”

  “不要紧。”伊戈走出房间,将门轻轻带上。

XXXIV.

  伊戈走出房间,将门轻轻带上。

  尼尔不愿抬起头,一直盯着那封皱巴巴的信。他很喜欢这位年长的西比尔人,她美丽而友善,而且按照夏亚的说法,她的是异常杰出者。正因如此,尼尔才不知道怎么婉拒博士希望收他为学徒的邀请。

  “不必介意,”伊西斯走向墙上挂着的向日葵图案毛毯,“你不需要表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孩子。”

  “我也知道您想说什么,尊敬的博士。”尼尔看看左手掌心,看来伊戈已经在他睡着的时候给这烧伤的手掌换过药了。

  “那或许我们可以说说,看彼此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尼尔抚摸着老师那模糊的字迹。而那面对着向日葵挂毯的伊西斯博士也双目微垂。各有心事的长者和少年都一时缄默,静待对方开口。

  “我不会放弃佩列阿斯。其他的……也没什么可说了。”

  伊西斯颔首,说道:“你知道当年海因是怎么回应我的邀请的吗?那个孩子在离开学院前来找过我,他说:‘我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才能,博士。然而我心里已经有了更强烈的愿望。普通人的生命太短暂,假如不去实现这个愿望,我的一生只会在懊悔中变得过于漫长’……我钦佩那个孩子,很少有人能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尼尔没有说话,他已经了解那遥远的身影。

  “还有一点海因让我印象深刻。他最后对我说‘可是我有一个朋友,他对知识的热忱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所以他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学者。我对此深信不疑,胜过相信世间所有的真理。’”

  “是的,佩列阿斯先生做到了!他建造了很……很了不起的……他这十多年的工作没有白费,他就是……!”尼尔越说越急,最后憋得自己面红耳赤,只有愤愤地一捶腿。

  伊西斯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亲爱的。其实之前佩列阿斯与我也偶尔有书信往来,他把一些大概的设想告诉我了。确实是很有趣,我非常期待他将这个假设完成。只是之后他不再来信。直到你来,我才知道他也……”

  “不要紧,我会带他回来,到时候大家就知道他的成就了。”

  学者的一贯温柔的语气顿时冷峻起来:“尼尔,这个世界是有秩序的。年轻的一代活下去,年长者去世……”

  “他很年轻。”

  “那你就还是个孩子。”

  “随便你们怎么看。秩序不是绝对的,老师说过,没有完美无瑕的东西。只要它存在,就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漏洞或者……”

  “尼尔,就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不愿代表学院责怪你,况且你还不属于这里。但是我作为长辈就一定要告诫你——你能为你老师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好好活下去。应该活下去的是少年人。”

  “我不相信命运或者哪里的神规定了谁应该继续活,谁不应该。就算是万物的规律,也有不相符合的时候。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自己的意愿在驱动着我。不管什么样的后果,我都甘愿承担。”

  “你不能替他去冒险,去……白白浪费你的生命,这不是你的老师愿意看到的。”伊西斯睁大那蓝得像冰的眼睛,努力稳住呼吸。不过这样的神情转瞬即逝,她的双眼立即就归复于深湖般宁静。

  尼尔敏锐地发现了伊西斯话语中掩藏不住的惊惶。他急切地想追问下去,但又本能地觉得还不是时候,他必须等待时机。于是他故意装作很激动的样子:“那又怎样?难道年轻人就不能选择去为长辈冒险?我明白他的心意,但假如就此放弃,难道他就会知道我的心情吗!您根本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感受,尊敬的博士,您不会明白失去重要的人是怎样的……”

  “请您别说了!”伊西斯高声叫道,痛苦地转身望向窗外。她不自然地摘下钻石发网,捏在手中。因为力道过大,盘起的银发松散地披散了下来。

  尼尔快速地思虑着,赶在伊西斯开口前就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您也……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难道您的亲人也是因为法术耗尽而……”

  不。尼尔注意到伊西斯的银发。

  西比尔人中绝没有这样的发色,况且他们的衰老并不会改变头发的颜色。而银发的人,他之前只见过一个。这不是自然而成的颜色。

  他当即改口:“难道曾经耗尽名册的……是您,伊西斯博士?”

  “不是的。”伊西斯的冷静差点就要让尼尔信以为真。可这少年瞬间就觉察到伊西斯情绪转变得非常突兀,因此他追问道:“可是您仍安然无恙……或是说您是从那里回来了,从被‘书’吞掉的空间里?您是如何做到的?谁帮了您,还是……”

  “我说,闭嘴——!”

  伊西斯转身的同时,房间里的蜜酒和白水统统凝冻了,亮晶晶的霜花霎时间爬满高窗,火焰像受冻者般颤颤地紧缩着。

  因为屋内的动静,伊戈打开门,看到整间屋子都白了。

  尼尔和伊西斯盯着彼此,呼出的白雾缓慢消散。

  “很抱歉,我只是想到一些往事,先失陪了。”学者昂起头,向伊戈和尼尔简单地致意后就匆匆离开了房间。

  “尼尔?伯恩哈德,您对人家说了什么失礼的话。”

  尼尔赶紧摇摇头。现在就算面对伊戈的责备,他心中有的也只是欣喜,而非歉疚。不过他没打算把这个想法告诉伊戈。

  他确信,伊西斯还会回来的。尼尔已经猜到,伊西斯可能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过去的东西,所以对他如此关怀。

  一定有办法。

  伊戈还未来得及将炉火拨弄得更旺些,尼尔已经不再觉得寒冷。

  夜已经深了,但老学者卢西奥和夏亚还是来探望尼尔。卢西奥听着尼尔转述了伊西斯博士的诊断,神情肃穆地默默叼着烟斗。而自责的夏亚则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尼尔。尼尔说罢,赶紧安慰两个朋友:自己完全没事。三人不好再提这事,就换了个话题。夏亚说,卢西奥最年轻的学生原本和同僚们去清理北边流窜来的魔物,结果捡了个红头发的小子回来,她看见了,那家伙腼腼腆腆的,像个女孩子。夏亚说下次带他来,他们可以一块儿玩。

  尼尔微笑着倾听,不过卢西奥看出他实在很累了,就打算告辞。临走前,卢西奥给了尼尔一身带有皮革护甲的猎装,护肩甲上有很漂亮的鸢尾花纹,还有崭新的剑带和长靴。少年很喜欢这套衣服,合身得就像专门找裁缝量的一样。他见卢西奥笑盈盈地不说话,就问老人缘由。

  “你知道吗孩子?这衣服是海因留下的。他当年也是十五岁。你穿上真是好看,有骑士的样子。”

  卢西奥还是对尼尔说了实话:这套衣服还有他们带来的餐点,其实都是老普洛斯嘱咐的。之前老家伙气鼓鼓地把一堆东西塞到卢西奥怀里,扭头就走了。卢西奥不希望尼尔和祖父僵持下去,但尼尔也气哼哼地把东西都推到一边,表示他才不要原谅说老师坏话的家伙。卢西奥只好笑着摸摸少年的脑袋:“我见过的几个伯恩哈德简直都是一个样。”

  尼尔和两人告别,并悄悄把一张字条塞给了夏亚。

  伊戈看到尼尔穿着猎装,就命令他换回睡衣乖乖躺下休息。尼尔没有违抗,但他一直没有睡,而是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没过多久,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窗外咣咣地敲打玻璃。尼尔赶紧打开窗,一只雀鹰飞进房间,停在衣架上休息。果然如他所愿,雀鹰的脚爪上绑着字条!尼尔蹑手蹑脚地走向靠近门的衣架,他怕门外的守卫者听到动静。少年取下字条,当即又写了一张回复绑在鹰隼腿上,放走了这位信使。伊戈没有发现。尼尔可以肯定这位西比尔骑士的的感官确实是迟钝了,并且在不饮用“金果”前应该都不会恢复。

  尼尔清点了一下桌上的行李,他的两把剑、钱袋、打火匣、小男孩送他的鹿形木雕,还有公爵给他的尖晶石戒指……东西都在!他拿出字条,对照着简单的地图好确定方位。就在尼尔在窗边张望时,他听到脚步声。

  少年一下子就跳回床上,扯过被褥,装作半躺着瞧书的样子。

  敲门声,尼尔轻声咳嗽。

  门开了,露出一片晦暗,而房间内则明亮如昼。年迈的西比尔女人就站在那里,线条漂亮的腰挺得笔直,胸膛仍同少女时代一样。她是正走向熄灭的星星,却依然闪耀着傲慢的银光。她已经从狼狈的精神状态重新回到了尼尔初见时的从容。

  再一次,少年向最博学者行礼。伊西斯也穆然回应。

  不过这庄重的氛围蒙蔽不了尼尔。他看到了,真理女神带着悲哀的目光。

XXXV.

  伊西斯坐在桌前为尼尔调制止痛用的蜜酒。

  他们究竟沉默了多久,几秒或是十几分钟,尼尔不知道。

  壁炉的火焰噼啪作响,刚刚下过雨,空气又阴冷又粘人。他走到那副向日葵图案的挂毯前,捻着褪了色的流苏。看样子这挂毯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和周围那些较新的毯子都不一样。尼尔记得伊西斯之前对它很在意。看得出制作人的手艺并不成熟,时不时就串针了,针脚藏得也有些笨拙。

  尼尔说:“我也会织挂毯,和镇上的老奶奶们学的。有时候她们笑我说,一个小伙子怎么爱干这种活计。可我觉得自己做东西很有意思,不管是编织还是做木工。而且学会了编织的技艺就能给老师做很多他喜欢的东西。”

  伊西斯没有回应。

  “这个向日葵挂毯是谁为您做的吗,博士?当年颜色一定很艳丽……”

  “是我的女儿。”

  尼尔四处打量,这个房间应该就是博士的居所,可看上去这儿没有任何与孩子相关的物品。他注意到书架上摆放着一支青铜鹿角,枝桠间被悉心地缠绕了开小白花的藤蔓。现在是十二月,应该是用法术催开的花朵,和伊西斯之前给他的紫鸢尾一样。尼尔猜想着它对伊西斯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名字了。”伊西斯停下手中的工作。

  “人怎么会失去自己的名字?”

  “她做过一个选择。我在理智上完全理解,可是在个人情感上,我无法不痛苦。”伊西斯继续开始配置药方。她说得稀松平常,背对着伊西斯的尼尔无法看到她的神情。

  “这个选择和您名册的耗尽有关么?”

  “你还记得我同伊戈提过的那位图拉尔家的赛阿达薇吗?”

  “我记得,就是伊戈的祖母。”

  “我父亲与图拉尔家是故交,父亲去世后兄长继承了爵位,他并不喜欢我,故而每个夏天我都会去图拉尔家的领地度过,和赛阿达薇一起。我们从小就是好友,年纪又接近。我非常喜欢赛阿达薇……她真是位完美的姑娘,高挑漂亮,个性也无可挑剔,当她用那双天真的黑眼睛看着别人,没人会愿意骗她……她还很勇敢,总是为胆怯的我出头。赛阿达薇经常对我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给一个爱她爱到敢于去杀龙的青年贵族。她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并且全身心地去依附那个人,她愿意冠上他的姓氏,养育孩子……因此她也很努力地用珠宝与绸缎装点自己,每个社交季她都是青年们热议的美人。有一次赛阿达薇问我:会不会觉得她太浅薄,只是个毫无志向的洋娃娃。我并没有那样认为……相反,我非常羡慕她,因为她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怎样的生活,怎样的未来。就像我之前说的,很少有人能拥有如此强烈的意愿,这让我非常钦佩。但瞧瞧我自己,哥哥继承爵位后就急切地像把我从家里赶出来,恨不得立马找一桩有利可图的婚事把我打发了。我厌恶这一切,却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是可悲……然后赛阿达薇就拉着我的手,说出了让我终生难忘的话语。她说:‘亲爱的,虽然你不知道要什么,却仍知道怎样的生活是你无论如何都不愿选择的。既然讨厌那个家离开就好了。既然你挺喜欢看书,为什么不去学院学习那些魔法呢?或许等你以后成为了不起的大法师,帅气得不输于任何一个男人,就能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来我听从赛阿达薇的劝告,来到学院成为尊敬的勒布拉特学士的学生。那么多年,我只在赛阿达薇和戈尔贡伯爵的婚礼时回过国。婚礼上的赛阿达薇真美,头戴常春藤花冠,她依着那英俊的青年的手臂,眼中满是幸福。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命运的回应,因为她是那么执着的人。事实也是如此,她丈夫是非常温和的人,和后来的暴虐的戈尔贡伯爵完全不同。可能正是因为我并不会去主动追寻命运,所以才异常羡慕那些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所希望的未来的人。”

  尼尔安静地倾听着。

  伊西斯忽然话题一转:“你觉得海因的选择值得么,尼尔?”

  “不知道。”尼尔把手指捏得咔咔响,:“老实说……我和他并不熟识,也不了解这个人。但我可以肯定,海因没有后悔……我就是知道。”

  “那佩列阿斯呢?”

  “他本不该属于那样的生活,不该埋没在偏僻的小村庄。”

  “或许这是你对他的看法。可能我作为长者,更理解佩列阿斯的初衷。在教授你学业时,佩列阿斯可曾强迫你学习术士的知识?”

  “没有,老师说是否要走研习法术之路都随我的愿。”

  “那当年少的你害怕或者哭泣,他是否温柔地对待你?”

  “他拥抱我……他说:你是勇敢的尼尔,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使你畏惧。有时候我生了病,他不休不眠地照顾我,比许多做父母的更用心。他对待外人总是很冷淡,就算是同好友相处也保持着一种节制的姿态,唯有对我不同。”

  “你觉得他爱你吗?”

  尼尔沉默了。海浪的回响让他想起老师曾在许多个月夜望向北方的群山。或许佩列阿斯是想到了巴尔德山,也可能是记起了去日已久的故乡的浪涛。那孤零零的背影曾经让幼时的尼尔非常焦虑,也曾让离家前的他辗转反侧。但现在不是这样了。他轻轻握了握拳,似乎那熟悉的手就在自己手中。

  他笃定地说道:“他是不愿我离开的。”

  “既然你理解他,就能明白你现在的行为会让他痛苦。”

  “博士,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已经探讨过了……那么,您如此重视这个观点,是否是因为……您的女儿?”

  伊西斯不作答。

  “她究竟做了怎样的决意,她现在怎么样了?”

  “年轻人应该看向前方,应该继续前行,而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佩列阿斯会在身后注视着你、祝福你。”

  “那我现在就返身回去,拉着他一起向前走。”

  “不可以。”

  “萨拉德曾经从死地将好友狄恩带回,我相信这是真的。既然萨拉德可以让死者复生,那我也能救老师,他仍然活着!”

  “你是说《狄恩战功歌》?确实,狄恩里安人相信他们的大法师复活了英雄,可他们也相信萨拉德在救回狄恩后付出惨烈的代价,化为了怪物。”

  “学院叫那怪物‘兽’。”尼尔望向缠绕着白花的青枝。

  “不,在大陆语中,那东西没有名字。因为萨拉德违背了自然的法则,他与世界原初的关联就被割裂了,他失去了名字,也就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存在。”

  “那么狄恩里安人为何要捕猎‘兽’?”

  “不是猎杀,而是将濒死的兽的角与铠甲收回,并加以供奉。狄恩里安人是怀着敬畏之心在对待兽,因为那是为帮他们争取自由而背弃了家族的大法师、祭司之子,是他们先祖狄恩最珍重的朋友。您读过完整的史诗吗?狄恩复活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化为异兽的友人,诗说:‘他跪在地上,眼看着那兽远去。伟大的狄恩竟许久都无法站起,如苍老太多的人。故而他七年未曾言语,亦不见人’。”

  尼尔心绪杂乱,只是有意无意地掸着挂毯绒毛间的细灰。

  “或许您觉得我多事且唠叨。那么请容我坦言……像您这样有能力的年轻人,往往可能凭着一时的执念而走入无法挽回的境地。我就曾亲眼见过一个人,像你这样……”伊西斯想要将脸埋入双手间,可她瞬间就将阻止了这个动作。年迈的女人颤颤地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要挺直腰板,然而诚实的影子却已经老态难掩。

  她咽了咽,说:“我曾亲眼瞧着一个……很年轻,很有前途的人,像你这样冲动地想要挽回一个……原该接受消亡的命运的长者。本来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那个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储存了满满的能量的青枝,再加上那人本身就是被看好的学徒,名册的厚度非常适合做术士……”

  尼尔屏息倾听,心脏合同着太阳穴一起剧烈地跳动,耳膜深处因为喉头的滑动而又痒又疼。他盯着眼前脱了色的鹅黄,那颜色似乎在无限膨胀,有引力般地侵占着他的感官与意识,让他在强烈的晕眩之中将所有的敏锐都凝集于听觉。此刻,哪怕是壁炉中蹦跳出一丁点儿火星子,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尼尔听到伊西斯的双唇几次启阖,她的话语仍然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如持平之水,但音色却在逐渐湿润。

  “那个人确实做到了,在某种程度上。能让名册殆尽者复归,这前所未有。只是她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种后果是爱着她的人所无法承受的。想想吧尼尔,你忍心让佩列阿斯看到那场面吗?当他醒来,发现自己所爱的学生消失了,完全地被书吞没……再没有名字,也无人纪念。你希望他这样活下去么?”

  “可是您之前说……您在理智上是能理解那个孩子的,您的女儿。”

  伊西斯像是啜泣般吸了口气,轻声说:“是的,因为如果换做我,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不知您是否听凶王阿里曼向学院挑起的战争?”

  尼尔点点头,想起他和伊西斯彼此背对着,又赶紧低声回应:“只是一点。”

  “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时间过去太久了……曾经统一了东大陆的阿里曼算是个有谋略有野心的人,他自己也会一些法术。但广袤的国土满足不了他,阿里曼想要的更远更多,横亘于大陆中央的巴尔德山阻断了他西征的道路,而南边的岛国奥米伽也把持着连通了东西大陆的海运要道。他说:‘既然「书」是世界本源的力量,就不该被学院独享。学院是高居于悬崖上的恶龙,贪婪地独占着金蛋。’,因此他自诩为‘屠龙者’,率领军队攻向巴尔德山。那场战争真是很艰难……按理来说,巴尔德山的草木本身就被施以古老的咒言,足以抵抗一般的刀剑与入侵者。但阿里曼的军队不一样,有什么人为他化解了巴尔德山的防御法术。而且阿里曼的进攻非常快,还未等其他国家反应过来,他已经完全将东部完全封死。术士们奋力抵抗,以极少的人数对抗阿里曼庞大的军队,一直强撑到奥米伽的援军赶到。许多术士都因为过度使用法术而死,包括米拉尔塞弗斯博士,他当时是统领学院的三博士之一。而我也一样,因为名册耗尽,逐渐被书吞噬。”

  伊西斯喝了一些蜜酒润润喉咙:“可敬的米拉尔塞弗斯过世后,我是唯一留在学院的统帅者,因为另一位博士恰好在访问帝国,一时来不及赶回。如果我也去世,那暂时缺少统帅者的学院是否能撑住,当时我们谁都不敢想。我并不确定自己指定的继任者是否有足够的领导力来保护大家,毕竟那是战争……没办法。

  “命运就是如此,我还是被书吞噬了。然而我没想到,那个孩子竟然……当时她还是个未命名的学徒,理论上不可能调动足够的法术。可她做到了,就算是法术高强的术士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当我重新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躺在火海之中。那里不是书的内部,因为我依稀记得,当我被书吞向更深处时,一切都是结了冰的,海洋倒悬在我头上。卡特拉学士将我从火海里救出,术士塔林就此焚毁。而我最终也……没能见到那孩子最后一面。真是……世间都是父母为了孩子而付出,而我连保护她都……”

  尼尔很想详细地问下去,但他不忍心。少年思忖了一会儿,拿过一张空白的纸张。他刚松手,纸张就自然而然地化为了蝴蝶的形状,飞向伤心的西比尔妇人。

  伊西斯伸出食指,纸蝴蝶便停留在她指尖:“没必要安慰我,都是陈年往事。我如今也已老迈昏聩,所剩的时间恐怕也不多了。到那时我就能和他们再相见……”

  “您为什么愿意把这些告诉我?”

  伊西斯摇头笑道:“之前也说过,我很钦佩意志力强大的人。而且当我在女神殿第一次见到您,我就看出来了……您是那种过于单纯的人。执著的热忱是火焰,能照亮黑暗中的前路,但也可能将一意孤行者焚毁。

  “不过您要明白,我说这些并非是要帮您涉险,更没打算将那个孩子的手法告诉您。您也不必去问别人,学院里没有人会告诉您,学者们都起过誓,不会让无辜者卷入这类过于危险的禁忌之境。况且她能够做成这件事,偶然性实在是太高了,以后也不会有人能够同时达到这些条件。我将这些未曾对他人讲过的事告诉您,只是出于劝诫。为您自己以及佩列阿斯考虑考虑吧。行了,我想和您谈的就是这些,告辞了。”

  “请等一下!”尼尔转身大步来到伊西斯跟前,挡住她的去路,“起码……起码,我会记住那个孩子,我不会忘记她的!就算没有名字,您也可以告诉我她的长相,或者眼睛的颜色。除了您,肯定还会有人记得她。”

  “谢谢,您真是温柔。”伊西斯艰难地笑了笑,摸摸尼尔的脑袋。

  “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和她父亲一样,初秋般的浅褐色……”

  尼尔将手放在心口说道:“嗯,我记住她了。”

  窗外开始打雷,在冬天真是很少见。原本减弱的雨势又渐渐响彻起来。尼尔看了一眼屋外的黑暗,心中已经渐渐有了些想法。

  “谢谢您的劝告,我会好好考虑的。”他故意做出一副能让伊西斯安心的样子。

  “您无须假意如此,伯恩哈德家的人都是这个脾气,我很清楚。还有最后一件事……”伊西斯看向右手掌心,苦笑着说:“虽然在那件事之后,我的名册所剩无几,再无法做术士,但好在学识上能稍作弥补,一些不太强力的法术也能靠取巧来勉强实现。或许我可以试试,看能否让你和佩列阿斯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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