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代是传统医学颇有进展的时代,大者如对于经典的研究与阐释、药物方剂的搜集与整理、乃至“温病”学说的出现等等,都是重要的里程碑。明清时代亦是通俗小说昌盛的时代,特别是许多社会写实小说,把各阶层人物的心态与次文化描写得维妙维肖,拍案叫绝的情节屡屡可见。下面选择几部对医者有较多描述的小说,归纳其中的情节,期以呈现医者的社会形象。
明清小说中对医者的称呼有很多种,普通称医生、郎中,比较尊重的称呼是医家、医官,更高明的则是太医、国手。“国手”之名,除了指医家外,更常用在围棋名家,取其技艺精湛之义。至于以“郎中”称医者起于何时,则并不明确,明初文人陆容的《菽园杂记》说是元代时的民间称呼,把社会中地位低的人士套上官衔,如医者称郎中、磨工称博士、巫者称太保,洪武初年则一概禁止。但宋代的《夷坚志》中已有称医者为郎中的记录,顾炎武也同样认为是起于宋代,又说当时北方人称医者为大夫,南方人称郎中,二种称呼在清代都已普遍使用。今日我们称郎中则多指密医、庸医,其贬损之意是与元代相近。
01医者的背景
至于医者的出身背景则颇为复杂,有的是家传世医,如《金瓶梅》中的任医官便自称为“世医任氏”,而医官指的是地方医学的主事者。明代在各州县都设有医学,负责地方的医药教育、医务、诊疗与卫生行政等工作,地方行政首长应选“精通医术之士为医学官”,而据学者研究,医官多出自世医家庭,有些地方甚至由特定的单一家族世袭或几姓轮流担任。
也有的医者近乎民间的术数之士,例如《儒林外史》写医者陈和甫往见娄家公子,娄公子问他是否精于风鉴?陈和甫回答:“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道一二。”(第10回)再如《金瓶梅》写刘婆子要找他的丈夫来帮潘金莲看病,刘婆介绍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倒会两三桩本事:第一,善阴阳讲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灸收疮。第三桩儿不可说,单管与人家回背。”(第12回)
我们知道,传统医学的起源很是复杂,而医者与巫术的关系一直相当密切。从学术史的角度看,古代的学术传统在汉代产生了重大变化,术数与被称为方技的医学被整合进入黄老之学中,东汉以后这些学术又与民间信仰混杂在一起,使得医疗这一行业,无论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含有一些奇幻的、巫术的神秘色彩。面相、卜筮乃至于请仙、扶乩与医学相混杂,并也确实是医者圈内的次文化,即使是正史中记载的名医,也都免不了会叙述一些神秘的事迹,例如司马迁记扁鹊喝了长桑君的药,就有透视病人五脏症结的本领。小说写医者的特殊才能,确也符合他们的角色背景。也正是这一项因素,使得医者的社会地位并不像现代医师一样高,甚至还有医者自称为贱业。
宋代《灸艾图》,描绘一名乡间医生以艾古人生病,不一定会找医者,而是先找有经验丰富的人来治病,如《醒世恒言》写周小姐头疼、咳嗽,母亲本想请医者来看,但以丈夫出外,家中无男子而作罢,只好请隔邻王婆来看,“她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作针线,作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第14卷)《金瓶梅》中的刘婆子也是这类人物,如李瓶儿的婴儿发烧、”间哭闹、不吃奶,找刘婆子来看,说是“惊气入肚”、“撞见五道将军”,要跳神收惊,也拿了朱砂丸药给婴儿服用。(第48回)临症经验当然是医者的重要素养,但医疗行为仍应以理论为基础。可是民间却有“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的俗谚,反映了民间医疗中经验与理论的紧张性,《儒林外史》就写一位张姓医者对自己承认:“晚生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甚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第31回)
比较起来,这位张姓医者还算是有自知之明,《金瓶梅》更以夸张笔法描述一位赵姓冒牌医者,这位自称祖父为皇宫御医、父亲为王府良医的赵太医,全无医学修养,诊病一概蒙混臆测,李瓶儿阴道流血不止,他却一开口就笼统含糊地猜说李瓶儿的病是“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不中,再说是黄疸、泄泻、血痨等,一项接着一项,这个方式用在唬弄一般百姓或还可以,用在开生药铺的西门庆上,就很快被识破,所以书中以有趣的打油诗讽刺之:“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只会卖杖摇铃,哪有真材实料。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儿妙。”(第61回)其实,莫论古代,今日教育普及,也常出现种种诈骗花招,夸大疗效、医治百病、草本圣方等所在多有。
明代的巫师图。在传统医学中,巫师有时传统医学与道教关系密切,早在东汉时代,太平道的领导人张角就以为人治病来吸引信徒,又因为道家讲究服食与炼丹而开拓了药物的研究,历代重要医家中如葛洪、陶弘景、孙思邈等人也都是道士出身。小说中的医者也有的是道士,如《警世通言》写“白蛇传”中的许宣在佛寺前见到一位穿道袍、踏麻鞋的道士,“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第28卷)又如《醒世恒言》也叙述青州人李清心羡神仙,立志求道。当他七十大寿时,要子孙用绳索把他垂吊入一个无底洞穴中,费了许多辛苦,果然入了仙宫,见了仙长,还获赐一部幼科医学的仙书。可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李清返回时人间已过了七十余年,景物已然全非,就遵照仙人指示在当地行医。(第38卷)
02行医的方式
小说中也叙述了医者的行医状况,他们有的在庙门前摆摊,如范进好不容易中了举人,却发了疯,他的岳父胡屠户一个耳光想把他打醒,却把他打晕了,众人扶起来“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板凳上坐”。(《儒林外史》第3回)也有的医者沿着村庄巡回行医,这些医者与叫卖者类似,随身带着可以发出声音的铃或环,所以也被称为铃医,如《醒世姻缘》就写一位“摇响环的过路郎中”,治好小青梅的干血痨。(第8回)
大部分的医者在家中营业候诊,如《醒世恒言》就述李清要在青州行医,先找到一家生药铺,在它隔壁租好店铺,备妥了用具,然后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绍牌,“写着『悬壶处』三个字,直竖起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字。”(第38卷)这是古代的招牌和广告,有趣的是,现代的小型诊所也常用医师的姓来命名,而且也会做一些主治项目和医师背景的广告。
明清医者到病患家中为病人诊治是很普遍的,这不仅在小说中可见,文人文集中也常见,甚至有些医者还是半天在家,半天在外为人看病。他们常是骑着驴,带着药箱,有个家人或童仆跟随着,当然也有乘着轿子,多位仆从跟随的大牌医家。有些医者颇为积极,听说那里有人生病,足以施展所学或是获得重赏,便主动来看诊,如《醒世恒言》写陈多寿得了“癞”病,是与痲疯相关的重症,起初只当做是疥癣不以为意,哪知疾症大发,一年之后形容改变不成模样,其父各处访医,也有医者是“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写包票”的。(第9卷)
或许是医者的复杂背景,小说中写医者应诊的习性千奇百怪,如《醒世姻缘》写妇科高手萧北川,只有一件毛病不好,“往人家去未曾看病,先要吃酒;掇了个酒杯,再也不肯进去诊脉。看出病来,又仍要吃酒,恋了个酒杯,又不肯起身回家药。”(第4回)再如《醒世恒言》中的神医李八百,请他看病的谢仪各不相同,“有未曾开的药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分文酬谢,止要吃一醉的。也有闻召即往的,也有请杀不去的。”(第26卷)更妙的是,写李清为儿童治病,既不看医书,又不亲到病人家里诊视,收了钱就给几味药,病人家属的药后互相比对“有说来病症是一样的,倒与他各样的药,也有说来病症是各样的,倒与他一样药,但见拏药去吃的,无有不效。”
这些内容在小说而言,或是为了增加生动趣味,但也一方面反映了古代医者的数术背
民间风俗画《串铃卖药图》,铃医是古代然而,医者遇到贵势之家的态度神情又不一样了,如《金瓶梅》写任太医睡梦中被请去为李瓶儿看诊,见到西门庆先“着地打躬”问候,当西门庆领他进入内房,这位太医“遇着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转弯去处,就打一个半喏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不止如此,太医回到家中立刻为李瓶儿调剂药物,厚厚的一袋交给下人带回去,西门庆见了还颇感纳闷“怎地许多!”拆开来看,才知是连煎剂、丸药都准备好了,这使西门庆得意地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方纔他说先送煎药,如今都送了来,也好!也好!”(第54回)简单几段文字,把医者面对贵势之家的恭敬、谨慎、奉承等神情,写得生动有趣。
03庸劣的医者
传统医学既广博又深奥,加以诊断方式依靠主观感受,许多医者或限于文化素养与能力,或是以谋利为目的,不能与不愿精进医学知能,不仅使治疗效果不一,甚至诊断错误、处方错误。许多医家与文人对于这些戕害性命的庸医给予严厉的抨击,如清初名医傅山就批评庸医“信口雌黄,全无见识”,名医李中梓还依他们的言语行为分为“便佞、阿谄、欺诈、孟浪、馋妒、贪幸、庸浅”等七类。
小说中也出现很多不学无术的庸医,而这些生动有趣的情节,让我们对庸医的印象更为深刻,如《醒世姻缘》写杨太医去看发烧到神智不清的晁大舍,在未见到病人前就先打定主意,猜晁大舍是新娶小妾而虚损,只要四帖十全大补汤就成,果然看诊时“乱将两只手,也不按寸关尺的穴窍,胡乱按了一会,说道:『我说不是外感,纯是内伤。』”(第2回)也算是杨太医运气好,药下果然有效。后来晁大舍的妾小产,又请杨太医来看,他竟还是十全大补汤的老套,但这次运气就不好了,没能对症下药,把病人弄得恶露不住,腹胀如鼓。更妙的是作者西周生在叙述这段情节时,还假借杨太医之口说出一段有趣的议论:“我行医有独得之妙,真是要言不烦:治那富家子弟,只是消食清火为主;治那姬妾多的人,凭他甚么病,只是十全大补为主;治那贫贱的人,只是开郁顺气为主。这是一条正经大路,怕他岔到那里不成!”(第4回)这段说法或可戏称为“庸医守则”。医者岂能不理脉象、不懂辨证,无怪乎明初文人杨士奇要愤慨地说:“民不幸而死于昧医者什七八,死于贪医者什二三。”
江湖卖药图,以夸张的手法宣称奇药的疗关于庸医,《醒世恒言》中还有一则很有趣的故事,有一吴姓官宦子弟与贺姓小姐私订终身,贺小姐把吴生藏在全家搭乘的船上,而吴生食量甚大,贺小姐为了充分供应吴生饮食,只好骗父母说是自已饿得荒,小姐的父母见她愈吃愈多,以为她得了怪病,接连着请了三位太医诊视,结果都是庸医,小说叙述医者神态颇有意思:
第一位医者说小姐是“疳膨食积”,贺父颇为纳闷,因为此症多发生在婴儿,但医者却仍振振有词,说小姐饮食失调、水土不服,应先治其积滞,去其风热,“住了热,饮食自然渐渐减少。”结果当然是药不对症而无效。
第二位医者很有派头,乘着轿子,四个仆从跟随,诊病前先高谈阔论,诊病后再打听前位医者的说法,然后呵呵地笑说:“此乃痨瘵之症,怎说是疳膨食积?”贺父更为不解,问说:“小女年纪尚幼,如何有此症候?”医者强解:“她本秉气虚弱,所谓孩儿痨便是。”并批评前位医者用药克罚,削弱元气,“再服几剂,便难救了。”贺父见他说的郑重,只好拜托。结果如何,自不待言。
第三位太医是老者,“须鬓皓然,步履蹒局”,刚坐下就夸口善治疑难杂症,某位高官、某位夫人都是他医好的,而且又对贺小姐的状况问得颇为详细,使贺父对他充满期待。诊视之后,老者依旧其词,谓“令爱这个病症,非老夫不能识”,“此乃有名色的,谓之膈病”,贺父追问吃不下饭才是膈病,“今今比平常多食几倍,如何是这症候?”老医者竟能自创病名为“老鼠膈”以自圆其说,其为庸医,殆无疑矣。尤有趣的是,冯梦龙为三位庸医以诗评论:“医人未必尽知医,却是将机便就机。无病妄猜云有病,却教司户折便宜。”(第28卷)
清末《点石斋画报》中的医生出丑平庸还只是医术不佳,更恶劣的是以病人为肉票,例如《醒世姻缘》写外科艾前川,不只没有专心治疗,还先用毒药使伤口恶化,让病人疼痛不堪,以借机勒索。书中写狄希陈受刀伤找他来治,他说要用“蚀药”把腐肉蚀去,好另上细药,纔好生肌。上了药先收费,说要回家调剂药方,但回到家却故意拖延,搞得狄希陈“疼的见鬼见神,杀狼地动的叫唤”,他父亲狄员外无奈,只好揭去膏药,“只见疮都变了,焌黑的颜色,蚀有一指多深,把肉都翻出朝外。”(第66回)狄员外派人去催,艾前川狮子大开口要二十两银。后来员外得知艾是卑劣之人,改请忠厚的赵医官来看,第一帖药就止了痛,第三天就长了新肉,十天以后渐渐平复,员外备了四样谢礼和十二两银,赵医官抵死不收谢银。书中又传神有趣地写艾前川不知员外已改请他人,”等了一日不到,已甚觉心慌;等了二日不来,看看的知道有些豁脱(脱误);等到三日不见狄家人到,艾前川自己已是又焦又悔。”(第67回)
04结语
由于传统医学的艰深与纷杂,使得医疗这一行业存在着封闭性和神秘性,也使得医师的社会地位,长期以来相对地低落,唐代文人韩愈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正是最直接的例证。明清小说中虽然也叙述了一些医术精良、具有仁心的医者,然而,诸位作者用了更多的篇幅所描写的医者,反而是奇幻神秘的、不可捉摸的、见猎心喜的,乃至于不学无术、贪婪卑劣的医者,这固然是受限于小说的风格及其目的,但其实也透露出一般民众对医者的感受与印象。